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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長城外,古道邊,一行白鷺上青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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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回宮以後,我仍舊在書房伺候著,榮過心裏大約是有些煩躁,往日不消一個時辰就能批完的奏折,今兒足足批了兩個時辰,直批到日落西山。

“今兒是臘月初幾?”榮過擱下筆,忽然這麽問。

我日子過得昏頭昏腦的,哪裏算過這個,是以當即兩眼翻白瞪著頭頂的雕梁畫棟,假作正在思考,直到侍立在另一側的小安淡定答:“臘月初八,今兒早上剛喝過臘八粥。”

榮過推開奏折,緩緩道:“我以前一直以為臘八粥就那八樣兒食材,糯米,桂圓,砂糖,蓮子,銀耳,百合,葡萄幹,核桃仁,後來有人告訴我,確是八樣兒,但是食材不拘,普通人家圖省事兒,就地取材便可,松子仁,菱角,綠豆,紅豆,紅棗,山藥,芡實……都可以添進去。”

榮過難得願意多說兩句,我跟小安互相往對方臉上瞅一眼,然後眼觀鼻鼻觀心默默聽著。

“臘月二十三祭竈以後年味兒慢慢就出來了,燕京這地方沒什麽意思,不過就是貼貼福字買買新衣逛逛花市廟市,只有除夕夜裏的焰火還能看一眼。小地方的新年就有趣多了,從臘月二十三到年三十開始每天都有新花樣兒,人人出門臉上都帶著喜氣,男人聚在街頭吹牛喝酒,女人三三兩兩地聚在誰家竈臺邊兒閑聊,捎帶手替人往竈膛裏添把柴,小孩子手裏抓著冒著火星的香燭,口袋裏塞滿炮仗……”

小安漸漸聽出點羨慕的味道,酸溜溜道:“王爺嘴裏的小地方必定是個極小極小的小地方,那裏的人才能如此自給自足安於現狀。”

榮過看著窗外,臉色不太好,許久才回:“極小極偏僻,一年一回廟會,外頭的貨郎小販原先一個月會進來一回,後來人不見了,也不知道是掉到崖下摔死了還是叫山裏的野獸給叼走了。鎮裏自有的花市布市形同虛設,貨架上常常空的落灰。”

我默默回想春桃此前的形容,覺得清河鎮好像沒有這麽慘。清河鎮好歹是個鎮,花市布市再怎麽形同虛設,狗尾巴草跟粗紡繡線還是無限量供應的,總比再往裏面的杜梨溝,鳳凰臺,宋村,尾巴莊熱鬧。這四個地兒廟會是輪著辦的,四年才能輪一回。

黃昏時分,榮過出門訪友,我與小安溜達著往無波院走。我忽然想到春桃嘴裏那個潑她一身隔夜茶水的依依姑娘,遂扭頭問道:“小安,你知不知道王府的臺園在哪個位置?”

小安搖搖頭,道:“我可沒聽說有這個園子。”

“那你知不知道王府裏有一個跋扈的依依姑娘?”

“王府有一個跋扈的柳兒你覺得還不夠?”

我頓住,楞楞看著小安的背影,試探道:“小安,你去廚房順點兒食材,今兒晚上來西院,我們煮火鍋吃。”

小安張口拒絕,“不去,我跟你孤男寡女,授受不親。”

我忍著呸他的欲望,反問:“怎麽會孤男寡女?”

小安不屑地看我一眼,吐道:“你孤男我寡女行了吧?”

晚飯照例還是蹲在廚房提前吃的,我瞅著自己碗裏的只有蘿蔔沒有蛋花的蘿蔔蛋花兒湯,再瞅瞅小安碗裏全是蛋花零星點綴幾跟蘿蔔絲兒的蘿蔔蛋花湯,總覺得小廚娘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小安恐怕在劫難逃。

我悄悄問:“青青,你的月俸是多少?”

青青十分機警,立即反問:“你想幹啥?!”

我小小一陣無語,低聲解釋道:“我不問你借錢。”

“你問我借我也不借,我跟你不熟!”

我真想把這碗蘿蔔湯扣到她臉上。

“我就是問問,有人跟我說她的月俸是十五銀貝,我不信。”

“你是不該信,那人肯定是怕你問她借錢。從去年開始新人進府統一都是二十銀貝月俸,做滿一年漲三個銀貝,做滿兩年,續漲六個銀貝,做滿三年,哦,三年我就不知道了,我這才兩年半……”

我閉了閉眼,再問:“那十五銀貝月俸是什麽時候的事兒?”

“你說的要是我們王府,那得是四五年前的事兒,我記得我老爹念叨過。我老爹原先也在府裏做事,最開始拿十二個銀貝,後來是十五個,他回鄉前,新人已經是十七個銀貝了。”

我深夜回到無波院,春桃正在院裏收棉被,我站在院門外就著紅燈籠微弱的燈光楞楞看著她模糊的背影,仿佛一並看到她腿邊那雙怯怯的弟妹,她抿著嘴,但是我分明聽到她正脆聲威脅歲歲晚晚再搗蛋就要抓起來交給老爹打屁、股。

柳兒從我面前經過,輕哼一聲,嘴裏嘬啊嘬,迎著我冷冽的目光,終是將好不容易嘬出的那口吐沫咽回肚裏了。

我看著春桃,心心裏漸漸升起一絲陰涼。

夜裏睡覺前,春桃說心口疼,我問是怎麽個疼法,她皺眉囁嚅半天找不出合適的詞句形容。我想問問她是不是絞著疼,思索半天,終於還是沒有出口,只默默起身替她端來一碗白開水。

春桃十分勤快,我們倆住的這個小廂房日日都是她在打掃。我過冬的衣裳,還有太子清越一再詬病的那床幾乎發黴的被褥,也是她在入冬之際扛出去替我曬的。此時,我披衣盤腿坐在床榻上,瞪著眼前因為心口疼佝僂著伏在棉被上的姑娘,百感交集。

“春桃,你不跟我說你的雲先生啦?”

春桃一楞,臉上微紅,扭捏道:“……小滿姑娘,我就是自己熱乎,雲先生從未跟我說過什麽的。”

我笑看著她,誠懇道:“我覺得雲先生是喜歡你的。”

春桃頓住,一時忘了胸口的疼痛,嘴巴驀地咧開,笑得憨憨傻傻的。

我柔聲道:“雲先生肯定喜歡你,真的,你看,清河鎮家家戶戶都自釀清酒,家家戶戶都有像歲歲晚晚一樣可愛的娃兒,但是雲先生只去你家,只給你雕刻烏木山羊,只給你買杜家繡線。”

春桃細聲糾正道:“是蘇家繡線。”

我點點頭:“哦,不好意思,蘇家繡線。”

春桃笑瞇了眼,慢慢道:“其實我也是這麽覺得。但是我老娘說,雲先生在清河鎮呆不長,他還要走的,讓我趁早絕了自己的念想兒,踏踏實實踅摸個鎮上的男人過日子。”

“那你踅摸個沒有?”

“嗯,雲先生還沒來清河鎮的時候,我是看上鎮長家的外姓侄子了。我有一回進山,差點踩到獵戶的捕獸夾子,是他提醒了我。但是媒人後來捎來話兒,說人家已經有中意的姑娘了,就是把鴛鴦繡成水鴨子的大雁。後來,有一個遠房嬸子給我說了一門親事,是鳳凰臺上的,是個秀才。我老爹後來拿著秀才的畫像給雲先生看,雲先生說那個秀才眉侵印堂人中淺窄,面相不好,怕是個短命的。這事兒也就沒有下文了。”

我默默崩潰。

“後來呢?你拿到繡線以後的事兒你跟我說說唄?”

春桃歪著腦袋思索一會兒,慢慢道:“前面的事兒我都記得很清楚,可是後頭的記不清了。我記得我拿到繡線以後,隔天就央著我老娘教我繡帕子,我老娘是個沒耐心的,教我一小會兒,就不管我了。我剛開始拿針線,興奮的不行,去哪兒都帶著,就放在我腰間的小香囊裏,哦,香囊是我老娘縫給我的,我尤其喜歡在大雁面前解開香囊穿針引線,大雁沒有買到湖綠色的繡線,眼饞的很。雲先生時常過來,他說我家的小院兒方向好,能曬午後的太陽,但是我記得他的院子也能的。他在我家院兒裏讀書雕刻,我學學雕刻,繡繡水鴨子,揍揍歲歲晚晚,日子過得很舒心。”

我默默看著春桃。

“後來呢?”

春桃趴在棉被上,楞楞地看著自己曾經穿針引線的手,平靜道:“小滿姑娘,你老愛問‘後來呢’,但是這個故事是沒有後來的。”

“沒有‘後來’是個什麽意思?”

“沒有後來就是沒有後來的意思。雲先生走了,明明年前雲先生還答應開春再給歲歲晚晚做風箏,這回不做大雁風箏,要做雄鷹風箏,就是遙遠的草原上時常一翅沖天的那種雄鷹,但是來年開春之前,他就走了。”

春桃說著,眼角悄悄濕潤。

春桃以前講到她和雲揚的種種,諸如大雁風箏,諸如烏木山羊,諸如蘇家繡線,諸如她親手篦的清酒,我還顛三倒四地吟詩:紅酥手,黃藤酒,兩只黃鸝鳴翠柳。調侃她和雲先生有點話本裏舉案齊眉的意思。但是如今聽到她那句“雲先生走了”,再回想去年布莊初遇那個錦繡紫杉的青年王爺,我驀地對上了下句:長城外,古道邊,一行白鷺上青天。

“他沒有再回去找你嗎?”我問。

“沒有。”

“你也沒再見過他?”

“小滿姑娘,你說笑了,他沒去找過我,我怎麽會再見過他?”

“那,春桃,你怎麽會來燕京,在靜安王府做事呢?”

“因為我父母雙雙病亡,我還有一雙弟妹要養,所以就來燕京了。”

“誰帶你來的呢?”

“我同宗的伯伯帶我來的。”

“你伯伯不過是清河鎮的普通人家,怎麽會認識靜安王府的人呢?”

“……這個,我不知道。”

“清河鎮離燕京這麽遠,青壯年快馬加鞭也要走上五六天,你即便要做活兒養活弟妹,也不必千裏迢迢跑到燕京,你說對不對?”

春桃楞楞地,“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著她,心裏沈甸甸的,輕聲問:“春桃,你再回過清河鎮嗎?”

春桃搖搖頭,眼淚終於掉下來了,她顫聲道:“我想回清河鎮,特別想。我老做夢,夢裏晚晚總是在哭,有時咧著嘴嗷嗷大哭,有時低著腦袋抽抽搭搭地哭,看不到歲歲,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我知道我伯伯一家人不壞,不會苛待歲歲晚晚,但是我心裏還是不安,總要回去親眼看看才能放心。但是我幾次去跟總管請假,總是找不到人,我就想那我先走,回來再跟總管道歉,他要罰俸,我也願意。但是我只要接近王府門口,胸口就會撕扯著疼,疼得我恨不得就地打滾,我走的最遠處,也不過是一只腿邁出門檻。小滿姑娘,你註意過沒有,王府門前的石獅子眼睛會變成紅色,血紅血紅的,我看著,心裏發怵。”

我低著頭,慢慢道:“那個石獅子,學名叫做狻猊,是龍第五子,放在宅院門口可以避邪納吉。”

她驚訝地看著我,“那威風凜凜的,不是獅子?”

“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

後面會稍微有點點虐,善良的可以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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